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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盲人恩師 李家同
我的博士論文指導教授師雷格教授是麻省理工學院的數學博士,現在是密里蘇打大學的計算機
科學講座教授,他是一個完完全全的盲人,對外界任何的亮光,都已沒有反應,經年生活在黑暗
之中。
可是我的老板 (我們唸博士學位時,都將指導教授稱之為老板) ,卻又是一位非常溫和,而且
性情平和的人,見過他的人,都會發現他從未對他的失明而有任何自怨自艾,更沒有因此而脾氣
不好。
其實做一個盲人,仍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兩年以前我的老板來清華,住進我們的招待所,我
必需牽著他到處摸索,使他知道馬桶在那裡,洗臉盆在那裡,肥皂在那裡,冷氣機如何開關,早
上吃飯的地方如何走等等。我後來問他如果他住進一家旅舍沒有人指點他,他如何知道這些,他
說通常人家看到他是瞎子,都會設法帶他摸一遍,如果無人帶領,他差不多要花上一個小時才能
搞清楚東南西北。
大家一定好奇,我的老板是怎樣唸書的﹖
在上課的時侯,他和同學一樣地坐在下面,老師知道他是瞎子,因此在黑板上寫的時侯,一概
特別為他講得比較清楚一點,如果在黑板上劃了圖,更加要特別描述一番。如果他當時不懂,據
他說只要下課以後同學們一定都樂於幫忙。
考試只好用口試,他說每位老師都為他而舉行個別的口試,因為他唸的是數學,人家一下子就
知道他的思路是否合乎邏輯,口試並非難事。
如何看書呢﹖我的老板完全靠聽錄音帶,美國有一個盲人錄音服務社的非營利性組織,任何盲
人要唸那一本書,這個組織就找人替他唸,義工奇多無比,大多數義工要等很久才輪到他唸一本
書。可是內行人都知道,現在做研究,最重要的還是要看論文,我老板在麻省理工學院唸博士的
時侯,就常常貼出佈告,說他要看那一篇論文,希望有人替他唸,當時麻省理工學院的計算機研
究生,幾乎都替他唸過,現在在伊利諾州立大學教書的劉炯朗教授,就替他唸過。研究生唸論
文,除了出於愛心以外,還有一個原因。等於自已也唸了一篇論文。
美國曾經通過一個聯邦法案,規定這一類錄音帶和書的郵寄,一概免貼郵票,否則我想他不可
能唸到這麼多的書。
懂得計算機科學的人,一定更會好奇地想知道盲人如何寫計算機程式﹖如何從程式中尋找錯
誤﹖
我老板唸書是三十年前的事,當時計算機沒有任何一樣替盲人著想的設備,因此他寫好了程式
(用點字機寫) ,就唸給一位同學聽,總有人肯替他打成卡片,然後替他送給計算機中心。他拿
到計算機印出來的結果,又要找一位同學唸給他聽,他只好根據聽到的結果,決定要如何改,也
總有同學肯接受他的卡片,而替他改幾張卡片。
最近美國已有不少替盲人設計的終端機,盲人要修改程式,據說一點問題也沒有,我的老板說
密里蘇打大學有很多位盲人學生,其中不少都是學理工的,全部都要用計算機的終端機。
我老板一直認為盲人應該和平常人一樣地生活,社會不該歧視盲人,可是也不該對盲人過份地
大驚小怪。兩年以前,我陪我老板到桃園機場搭機回美國,機場的華航辦事員發現他是盲人,大
為緊張,問他在洛杉磯有沒有人接,因為他在洛杉磯機場要轉飛機,我老板說沒有人接,華航因
此堅持不肯讓他上機,他們說他們不敢負這個責任,最後還是由我出面,由我老板簽了一份文
件,保證不會告華航,華航才肯讓他上機。
事後我老板告訴我,他常搭乘飛機去旅行,從來沒有碰到這種事,他說英國機場對盲人招待最
好,他們一看到有盲人,會立刻請他到貴賓室去,而且會有人帶他去登機,華航雖然關心他的安
全,都沒有派人帶路,大概他們知道自己不會被告,也就不管這位盲人的安全了。
我老板說他什麼交通工具都用過,從來沒有人接,火車、地下鐵等等他都一個人坐,從來沒有
人拒絕他上去,在他看來,這種所謂的關懷,其實根本是岐視。
我們中國人喜將盲人講得可憐兮兮的,我曾在台灣聽過一個來自香港的盲人青年合唱團演唱,
演唱中一再強調他們都是中國內亂的犧牲品,所唱的歌也都是天倫淚之類的歌,真是賺人熱淚。
可是我去了美國,碰到了我的老板,以後又碰到了若干盲人學者,才發現盲洋人從不爭取同
情,他們努力地和我們這些人一齊生活,不到必不得已絕不讓人感到他們是盲人,也無怪洋盲人
在學術上有傑出表現者多矣。
像蘇聯的龐屈耳根博士,就是一個例子,這位蘇聯的數學家,在控制理論上的貢獻,可以說是
到了永垂不朽的地步,他從小就瞎了,上課時帶了媽媽去,就靠他媽媽將黑板上的符號、圖等等
解釋給他聽,其實他媽媽根本不懂數學,有時候大概都講錯了,我在美國唸書的時候,曾見到這
位大師演講,他大概是用俄文演講,替他翻譯的是一位波蘭的教授,此公其壞無比,平時對我們
同學甚為嚴格,是一位不受同學歡迎的教授,那天他大概翻譯得不太對,被那位大師用英文臭
罵,我到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那位盲人大師的威風。
我還認識一位盲人,此人生下來就是瞎子,後來成了數學博士,和我是同行,有一次我們同行
開會,他應邀在晚間的宴會上致詞,大家以為他還會談些學問,不料他大談和芝加哥黑道賭撲克
的經驗,試想和黑道賭錢已是有趣的事,而他又是瞎子,所有亮出來的牌全靠人家告訴他,他自
已暗的牌是什麼,也靠黑道上的人告訴他,他一口咬定黑道賭博其實並沒有騙局,其理由是他同
時和誠實的朋友賭,發現兩者平均輸贏一樣,因此他和芝加哥那批黑道上的人賭了好幾年。
為什麼他後來洗手不幹呢﹖說來有趣,他有一次輕鬆地埋怨一句,說他有一位賭友不夠意思,
賭輸了郤遲遲不還他錢,和他賭錢的道上人物立刻拍胸膛,保證替他將錢要回來,我的盲人朋友
聽了以後,再也不敢和這些太講義氣的傢伙來往了。
現在看看我們國家是怎麼一回事﹖我發現我們整個社會都低估了殘障者的能力,因此如果孩子
是個盲人,父母認為他如學到了一種謀生的技藝,已經是謝天謝地,我們負責這方面教育的啟聰
啟明學校,也作如此想,所以唸了啟明啟聰學校的盲人學生,是不可能以後唸台大電機系或是台
大資訊系的。
如果我們要改革,要從觀念改起,我們一定要使失明的年輕人能進入建中,或是一女中,和一
般同學一齊生活,學一樣的課程,將來一樣地進入大學,和我們一樣地拿到學位。
可惜我們社會上有一批人真死腦筋,只要一點點小小的身體上的缺陷,常常就不能進入某種職
業,比方說有一些師範學院拒收有色盲的人,理由是小學老師要帶小孩子過馬路,如果色盲,如
何辨認紅綠燈﹖這種想法,使我國的殘障同胞吃了大虧。
我希望以後整個社會知道,事實証明盲人可以和我們一樣地唸大學,先進國家大學裡盲人比比
皆是,也可以拿到博士學位,更可以在事業上做得很成功,我們不該設了很多障礙,使他們根本
就進不了中學,更何況大學了,可是一方面我們要掃除這些障礙,一方面郤又不對殘障同胞太過
於同情,因為太過於同情,事實上等於歧視,我們應該儘量鼓勵他們自行解決他們的問題,也只
有這樣做,我們才是真正地幫助了殘障同學。
我過去在美國工作的地方,有一個替我們畫圖的部門,有一次我發現這個部門似乎比前安靜了
好多,所有的工作人員都不開口講話,而用手語交談,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們來了一位聾子的畫
圖員,大家就決定學習手語,久而久之養成了習慣,大家都用手語交談了,這是一個典型的例
子,充份表示一個團體應該如何接納一位殘障同胞。
有一次我在紐西蘭街上看到了一位盲人,我好意問他,要不要我幫忙他過馬路,他笑笑說不
必,然後他說聽你的口音,你是外鄉人,如果要找路,可以問他,我當時在找某一路公車,就乘
機問他到那裡去找,在他的指點之下,順利地找到了。
我希望我們的小學,國中、高中以至於大學能夠毫無保留地接受盲人學生,使他們能像普通同
學們一樣地接受教育,我也希望,我國的政府機關,不僅不要對殘障同胞的求職設限,而且要定
下榜樣,主動地僱用殘障同胞。至於盲胞在工作以及學習環境中所可能遭遇的問題,政府不必擔
心,因為我們應該有信心,那個環境中自然會有善心的人幫助他們解決問題,過度的關心其實也
是一種歧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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